老师叫我去她寝室改作业

离开家乡四十多年,走过一些地方,见过不少人,但是儿时的许多记忆总是永远在心中顽强地占据着一个角落。

特别是小学的班主任—-辛菊英老师更是终生难忘。

我上小学是1968年,小地方已经不太乱,基本能照常上课 ,但我们还是有点怕那个学校。因为那里有个很凶的辛老师。

辛老师是保山人,师范毕业生,印象中保山土腔不是很重,而且还会讲不太标准的傣话,这是非常难得的,因为我们那时都不会汉话,老师能用傣语和我们交流,就减轻了不少心理压力。而且她书教得很好,只是脾气非常暴躁。讲着带汉族口音的俸话,骂起人来简直毫不留情。

学生迟到,她说“你是不是脚断了?为什么走不快?”你逃学,她会骂 :“昨天到哪里去了?是不是去找坟地?”

如果我们不专心听她讲课,她会用教鞭把黑板砸得“棒棒”直响,接着 一句傣话:“麻呆哈者来”(这些遭瘟的狗)。

遭瘟狗这样的话,傣族长辈是不会轻易乱骂出口的,于是我们就告诉父母。

有的家长很气,就在背后给老师取了难听的外号。

我父亲听到却哈哈大笑: 活该,哪个让你们迟到? 要不想让老师骂,以后就要听她的话。“养不教, 父之过, 教不严,师之惰。这个老师好。” 这是他背诵过而且能理解的少数几句老课文内容之一。

母亲表示:老师骂的也太毒了,这书不读也罢。还能读出金子银子来呀?

父亲不以为然:死生有命,骂几句就能受伤害?乡下的孩子没有那么娇嫩的。

我们小孩子心性,当然不会记老师的仇,大家都互相提醒,以后小心点,最好不要惹老师生气。

可是,不让我们逃学实在很难,因为江水太诱人了。

这就是我们经常逃学去玩耍的江边

我们寨子离学校一里左右,下午去上课,往学校 走,脚像灌了铅。只要往江边方向一走,大家的小腿立刻轻飘飘的像要飞起来。

那江水蓝得像被人放了靛料,沙滩光洁得使你嫌自己的脚脏,奇形怪状的石头像有很多动物在江里游泳,那甩来甩去的垂柳也比辛老师的短头发好看多了。

我们在水里畅游一番,爬在石头上 ,晒饱,又在沙滩上堆佛塔 ,挖战壕、修梯田。

直到有人偶尔抬头望望太阳,才急得大叫起来 :“哎呀!太阳偏西啦,赶快去学校。”

一群小逃兵心慌慌地向学校摸去,学校早已鸦雀无声。老师大概在她的宿舍改作业。

大家一商量,派出两个手脚麻利的同学充当尖兵,潜入学校以飞快动作把上午留在课桌上的书包偷出来。

于是我们大摇大摆地回到寨子里,家长都以为我们才放学回来。

第二天早上免不了又被辛老师大骂一顿。我们硬着头皮认错一番,红着小脸保证今后再不逃学。

可是要不了几天我们的老毛病又会重犯。

最后她拿出一招,不但治好了我们的毛病,还让我永远记住了当时的情景。

那次我们又在江边泡了半天,等派出尖兵去偷书包,却扑了个空。

大家忐忑不安地回到家。事先统一好了撒谎的口径:从今天开始,我们的书包放在学校不背回家。

第二天早上,我们空着手用脚数着路上的沙粒慢慢向学校挪去。

远远就见辛老师背着手站在校门口!那威严的样子使人想起电影里的日本鬼子军官,让你又恨又怕。

越接近学校大门,我们的头越低,甚至都悄悄把脖子缩了起来,准备迎接狂风暴雨的来临。一时间大家都忘了该用什么空话和套话去向老师认错 。

仿佛在梦中,辛老师的声音异常客气:“你们回去吧。学校不要你们了 。”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学校大门。

大家你望着我,我望着你,谁也不敢动。好半天才像一群迷途羔羊漫无目标地向江边走去。到了那里,一群羔羊仿佛来到了水草丰美的宝地,立刻又把烦恼扔到了脑后。

正玩得起劲,我们寨子的一群妇女到江边挑沙子,被她们碰个正着。

不到下午,我们被学校“全体开除”的消息传遍了家家户户。

一群小孩子立刻成了全村人的责骂对象,因为被学校全体开除,简直给寨子丢脸。

我们全家更是把我修理到半夜。

我这才真正感到这事情的严重。

第三天,小伙伴们都各自躲到山上去玩了。我在父亲的威逼下,一个人心不甘情不 愿地空手向学校走去。

学校大门的土台阶显得特别髙,我硬着头皮慢慢挪进去,又走进教室,心里在给自己打气:只要老师不把我赶出来,我就这样赖着不走。

孤孤单单坐在座位上,那凳子特别硬 ,还觉得冒出一阵阵冷气。

辛老师进来了,我嘴皮微微抖着,正在心理准备认错的话。但她正眼也不看我,心平气和地上她的课。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,我这个人也不存在。

我不敢开口,也不敢出去。

其他同学起劲地念着课文,髙声地回答提问。只有我呆呆地坐着,心一阵酸,脸一阵烧,耳朵轰轰地响个不停。

我是班上的学习尖子,平时大队开群众大会,我经常被老师安排作为小学代表上台念发言稿。可今天老师不要我了,幼小的心灵尝到了被抛弃的滋味。

课间休息,这个同学来说:你们书包被丢进江里了,我亲眼见的。那个来说:不对!是扔进牛粪坑里。

我任由他们说什么都不回答,换平时早就互相吵起来,甚至动手了。

整整三节课,仿佛过了三年,放学的铃声响了,我毫无知觉地坐着不动。其他同学兴髙采烈地收拾好课本,得意洋洋地向门口冲去。

正在这时,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:只见辛老师提着许多书包,板着脸走进来。“蓬”的 一声,把那些书包砸在我的课桌上,吼出一句:“拿去!以后再也不许逃学!” 这句硬梆梆的话,至今还时时在我的耳际回响。

那时我一下子透不过气来,只觉得喉咙里流着一股苦苦的味道。

当我背起那堆书包走出学校大门时,天地一下子开阔了很多。

从那以后我们再也不敢集体逃学。

父亲知道老师已经原谅我们,不住地夸辛老师的好。

有天晚上我们寨子放露天电影,学校的两个老师都来看了, 站在后排, 父亲立刻把到处乱窜的我抓住: “老师来也不去招呼,咋个让老师站着? 快去家里抬条长凳子来。”

秋收季节, 各家各户放养在田里的鱼都有所收获, 父亲挑了好几条活蹦乱跳的鲫鱼, 把小竹篓装满,递给我:“给老师送去。”

我有点不好意思, 那时候谁也没送呀。

“给老师送几条鱼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。 快拿去。”

我不知道老师当时怎么想, 只记得她微笑着接下了。后来许多同学都纷纷仿效,需要说明的是,那年月大地方的学生还批斗老师哩。

老师一如既往地认真给我们上课, 该骂还是大声地骂。

辛老师只教了我们三年左右,我们小学还没毕业她就被调到中心小学,等我上初中高中就很少有机会见到她。但是她的声音却在我的脑子里定了格。

很多年后在一个小旅馆邂逅,我就是从声音里听出来的,那次我还在读大学,暑假回家探亲,夏季家乡的路特别烂,连拖拉机都不跑,二哥用自行车带我到县城,天晚住在一个小旅馆里,听到隔壁有个声音特别熟悉,我就肯定地说:“这个人是辛老师。”二哥带着我半信半疑地去看,果然是她。

如今又过去了几十年,我敢说,随着时间的流逝,容颜的改变,久别重逢的师生之间也许会互相认不出来,但是凭声音,我是会认出我们辛老师的。

祝愿辛老师晚年健康幸福!